长终

一、

冬天的嘉林，是一座会下大雪的城市。

不同于南方文文弱弱缠缠绵绵的雪般若有似无，一落在地上就会融化掉，再难寻踪迹。嘉林作为一个北方城市，雪下得像极了陆晨曦的性格，爽利又大方。

陆晨曦在南方上大学的时候，简直想极了这天地一白，想极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和暖融融的家，想极了嘉林这座城。

 

于是她就回来了。

于是她遇见了庄恕。

 

 

二、

冬天的时候，她和庄恕在一起差不多半年了。

嘉林一连几天都在下雪，光交通事故就出了好多起。所幸雪天车速慢，人们穿得又多，没太多重大事故需要他们经手的，不过可倒是忙坏了骨科的同仁，每天都在嚷嚷着人手不够。

暴风雪这几天，车开得更是慢。他们两个怕医院有急事赶不回来，也就自告奋勇在医院住上几天。

 

到了晚上，陆晨曦就跑去蹭庄恕的大办公室。庄恕自然说什么都不让她和自己打地铺，可看陆晨曦在沙发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又实在不放心，只好同意了她“同地共枕”的无赖请求。

 

当然，庄大夫也彻底贯彻落实了陆院长“白天拎包，晚上暖床”的方针。

 

 

三、

好不容易有一天，胸外不太忙，陆晨曦和庄恕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回到的病房。

 

冬天天黑得早，一推门，就看见庄恕点好了台灯，正努力让软塌塌的被子和枕头看起来更板正些。穿着秋衣秋裤的庄恕配上刚洗完的呆毛，看起来莫名安心。

“这么早就回来了？早知道我就洗头发之前把地铺打好了，省的凉。”

“这儿不还有庄先生呢吗，庄先生一定会分小女子一个抱抱过冬的。”

“看心情。”湿头发重重顶了下她的额头，换来了留海小姐的一脸嫌弃。

 

 

四、

陆晨曦洗漱完早早钻进了被窝。

庄恕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腾出了身后的一块儿空地，

“喏，给你睡这儿，我刚焐好的。”

于是陆晨曦像只猫似的躺在了他胳膊上，往他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地蜷成了个球。

 

“哎我突然发现我有点不合算啊。”

“嗯？”

“我感冒静脉注射你给我焐了一次手，结果我得给你焐一辈子的被窝。”

 

 

五、

躺了好久。

她感觉庄恕特别特别轻地把胳膊抽了出来，起身把电暖气调低了些温度，又往她身边推近了点，才重新环住她。

她睡不着。

但这是她第一次，在没半夜做手术累到极致时，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却充斥着熟悉的安心。

 

 

六、

“睡了吗？”

“还没，我刚吵醒你了？”

“不是，回来太早了，我睡不着。”

庄恕起身调亮了桌上台灯的亮度，“这才八点半，要不我把电脑打开？你想看什么我陪你看。”

“太麻烦了，你去拿本书念给我听吧。”

 

 

七、

雪下得大了些。

借着对面住院楼的灯光，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有一种巨大的静谧，和被包围的安稳。

尽管从小就能看见雪，但每次看到大团大团的雪落下来，虽然表面习以为常，内心却总是像个孩子般暗暗激动。

可能还是没长大吧。

陆晨曦看着庄恕找书的背影，做个等睡前故事的孩子，偷偷想。

 

 

八、

“而有一天，天空越来越暗，终于，雪下来了，猫轻巧地跃上窗台，隔着玻璃，把头仰得高高的来迎接飘下来的大片雪花，然后眼睛跟着它旋转、落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另外一片，全神贯注地追踪着它们的飞舞，它的静止的黑色身影与跃动的白色雪花衬着大而明亮的玻璃产生了一种纯粹的素描才有的美感。”

 

庄恕特意找了一篇应景的文章。

可陆晨曦没太注意内容。

她只记得，庄恕沉稳的声音，把生活念成了情话。

 

 

九、

“我还记得我刚当上病区主管的时候，才毕业没几年。那时候好像刚火起来一部韩剧，但我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空看。也不知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怎么那么有所谓的事业心。”

陆晨曦抱着他一只闲下来的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想起了一些琐碎。

“然后有一天，查房空挡的时候，我就看有几个实习生，在那儿挺兴奋的，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时候年轻气盛嘛，就觉得我在这儿忙得连轴转结果你们就在医院给我聊天？上去就问她们一个个这是干嘛呢这么热闹······哎你别笑，我那时候不就是这性子么······”

“她们都知道我脾气，当时就不说话了。结果有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女生，突然跟我说，有一个韩剧里面说初雪许愿很灵，让我今天也可以试试。”

“我当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后来好像简单说来她们几句吧，但回家之后还是忍不住许了个愿。”

 

 

十、

“结果呢？”

“没灵。”

 

 

十一、

“后来我就想，为什么人们都那么在意初雪，怎么就没人记得最后一场雪呢。”

“之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想着要看看末雪的样子。可每次以为会是最后一场雪了，用力记住后，隔个几天，就会再下一场。可我每次无意忽略了的那场雪，本以为过几天还会下一场，却发现那已经是末雪了。”

“这么多年我就一次都没等到过末雪。”

“有意的不是，无意的却最珍贵。”

“就像初雪没灵的愿望，大概是已经预料到了，我过几年，会遇到比那时候更好的人。”

 

 

十二、

“我刚到加州那几年，地中海气候么，总不适应，就想着没有小时候见过的那种雪，就称不上是冬天。”

“后来的时候，上大学稍微有点空，就补中国文学。第一本看的就是《红楼梦》。看前面几章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本来不是写雪的，但读起来就是很有味道。”

“再往后翻，最后宝玉雪地辞父，就好像突然懂了点什么。”

“那是《红楼梦》里，最后一场雪。”

 

 

十三、

庄恕从沙发上给陆晨曦又拽了个抱枕，自己就倚着沙发，搂着她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像哄孩子一样。

席慕蓉的散文还是要照常念的，毕竟这是陆小朋友专属的睡前故事。

 

 

十四、

陆晨曦被庄恕的中文课弄得半懂不懂的，迷迷糊糊记得，临睡着之前，庄恕念到了《槭树下的家》。

 

“在阴暗和幽凉的室内，在我们干净而舒爽的大床上，我一个人伸展着四肢，静静地微笑着。把脸贴近他的枕头，呼吸着我最熟悉的气息，枕头套的布料细而光滑，触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很舒服的凉意。这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热烈地爱着的生命和生活。我虽然知道在这世间没有持久不变的事物，虽然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逐渐流失，可是，能够在这一刻，能够在这个夏天的早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我恐怕是真要感谢窗外那十几棵的槭树了。”

 

 

十五、

嗯，明天一早起来，倒是可以嚷着庄先生给自己买串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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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眼里，嘉林应当是一座和吉林差不多的城市，就连读音都差不多。

那儿有医大宿舍楼下郁郁葱葱的树，有黑得纯粹的夜，有干净的路边塑料桌椅的小摊，卖着他们最爱的炒面配炸豆腐。

还应当有性格分明的春夏秋冬，有厚厚的大块大块的雪，有街边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和灶糖，有暖气旁边喝着奶茶看书的女孩。

 

我希望这篇文字里，可以有繁杂生活中沉淀下的幸福和温暖，这属于那些忙于生计却不忘生活的人，属于你们。

末雪情怀，有始亦有终。

晚安吧，早点睡。

 

谢谢你看到了我的文字。

你来了，一切都刚刚好。